周瑜和鲁肃随便聊了几句，大抵是都出身世家，这种礼节自他们幼时就开始经历，所以就算他们曾经少年相识，现在的所有都不过是表面上的敷衍，他们以旧时名门的姿态，从问候彼此到询问天气再到这里两天的安排，彬彬有礼，仪态大方。

鲁肃也是算孙家较为重要的幕僚，这两天趁着拜年，骚扰也是不断，周瑜坐下没多久，小厮就进来禀报有人求见，并递了名帖，鲁肃歉意的看了眼周瑜，周瑜施施然起身，又寒暄了几句，告辞了。

回到了孙府，周瑜本来想去看看孙策，可远远的就看着孙策房间进进出出的人，想着大概这时候去太不合适，就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了。

周瑜走在回廊上，前面有两个小丫鬟慢悠悠的晃着，周瑜自觉没有身份去要求他们走快一点，而且根据经验，这些丫头小厮一般都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，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给孙家惹什么不痛快，可回去的路大概只有这边，于是周瑜只是保持一定距离的走在两个小丫头后面。拜对声音的天生敏感，周瑜理所应当的听到了小丫头们的嚼舌根。

“大少爷喝醉了还是很帅啊。”

左边的小姑娘一脸憧憬的，周瑜走在后面，心里面囧了一下，大概明白了孙策的自恋是怎么来的如此强烈的，右边的小姑娘拉了拉左边姑娘的衣袖，笑意浓浓充满调侃的说，

“什么大少爷，该叫将军了，你这小妮子莫不是看上了将军，想趁将军酒醉的时候…..然后趁机做个妾室吧？”

被说的小丫头又气又羞，停下脚步打了右边的丫鬟，说，

“说什么呢？真讨厌，这可说不得，这大丧之日，要让管家听见了，我还不被赶出府去，到时候谁教你绣荷包啊？”

两人笑闹了一阵，又继续走，刚刚那个说孙策帅的小姑娘又说，

“大少…..不，将军什么都好，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鬟怎么配得上他？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知道的，唉，只希望苍天垂怜，尽早帮孙家走出困境吧。”

“是啊，不过你说也怪了，自从从洛阳回来以后，这府里府外，就没有安宁过，先是瘟疫人心惶惶，几位少爷小姐又被接走，好不容易将军回了江东，瘟疫缓解了，少爷小姐也回来了，先将军又出事了，老夫人只吃斋念佛，将军成日这样……”

“将军不会在洛阳惹上什么脏东西了吧？”

周瑜跟在后面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僵在了原地，左边的小丫头说得急切切的，右边的丫头连忙捂住她的嘴，

“鬼神向来是大忌，你可别因为这两天大家忙不过来胡说啊，到时候被赶出府去，别怪我没提醒过你，快点走吧，老夫人那边怕是等急了。”

议论的小丫头忙忙点头，脚不住的向前，却又说道，

“你听说了那个住在西厢的琴师没有？据说啊他是将军从洛阳皇宫里救出来的，用长相和琴技讨将军喜欢的不得了，就这么带回了江东，本来一直住在鲁大人的家里，后来不知道又怎么勾搭上了二公子，所以二公子才把他安排在西厢呢，那日小城还跟我说他是从后宫被救出来的，你想想后宫是什么地方？不知道他在后宫是勾引皇上还是勾引后妃…..哎，你说是不是后宫中的所有人都会勾引术啊？不然他是凭哪点住进西厢的？说不定正是这样不干不净不知来历的人害了……”

后面的话已经听不见了，只看得见小丫头们手舞足蹈一脸兴奋的讨论，只是饶是周瑜耳力好，这么远的距离，也听不见了。

周瑜整个人就这么直愣愣的站在那里，整个人的气场并不是被冒犯的怒火，而是，不知所以的悲伤，压得周围都是沉重的。

他蓦地想起在皇宫的时候，到了最后董卓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，气到极致，连手下劝谏留周氏至少一条性命都不听，逼着他欣赏了一场来自于地狱的火舞。

董卓将周家和周瑜同辈的人全部拉出来，在未央宫前面宽阔的舞台之上，没断腿的，全部打断腿，然后将煤油尽数倒在已经伤痕累累的亲人们身上，被刺激的尖锐痛喊刺的周瑜心都是死的，他将人分成了三批，把第一批丢到了舞台正中命令他们围成一圈，不屑的将煤油灯丢到那群人的中央，不用一秒，整个皇宫就充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。

被烧着的人四处逃离，却因为伤痛只能在地上匍匐翻滚，周瑜被下了药，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试不出来，身后被几个宦官轻易的压制着，他的眼中恨得一塌糊涂，却亦是无奈恐惧的一塌糊涂。

突然间整个火场突然安静了下来，只有几不可闻的呻吟和火苗噼啪的声音。

“我，我，我…..”

他哽咽着，几近崩溃。

董卓对他的吞吞吐吐十分不满意，挥挥手，底下的人示意，颤颤巍巍的要把第二批人丢下去，比他大不了的少年奋力挣扎，快接近明火的时候已经在求饶了，甚至，与周瑜不太亲近的表亲开始又是辱骂又是哀求周瑜，周瑜浑身颤抖，却说不出半个字，就在董卓的人要松手的时候，周瑜突然崩溃了，

“放他们下来，放他们下来，放他们下来，我告诉你，我告诉你，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，放他们下来，放……”

董卓满意的点了点头，让人将周家人放下来，然后满意的靠在椅子上，等着周瑜说。

周瑜还是面对着他的亲人，他的同辈，他慢慢的抬起头来，他终于是受不了了，他终于下定决心用周氏名誉荣耀换周家一族平安。

他终于承认他没有那么伟大，他什么都不想做，黎民苍生跟他有什么关系，他只是自私的人，他只想保一家人平安。

只要活着，活着就有希望不是么？

然而意外的，他却对上他堂哥的眼睛，那样心痛却还是坚定的眼睛，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面，似是他的坦然与无奈。

却不知道，为了谁。

他记得来洛阳前，堂兄已经有了隐隐的担忧，他说，董卓暴虐无道，他若为主，天下苍生不过任人鱼肉。

可是无论谁当皇帝，百姓都只能任人鱼肉，这本来就是命，我们不过是凡人，有能做些什么？什么都做不到。

他看似下定了决心，可是堂哥的眼神就让他发慌，让他动摇。

我自私的放弃了天下，自私的放弃了周家。

那一瞬间我也放弃了我自己。

可你却还是只会心疼的，以看一个看闯祸孩子的眼神看着我。

孩子，闯祸是经常，但哪里会那么自私？哪里会给自己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

他闭上了眼，眼泪毫无保留的流了下来。

董卓皱着眉，似是看到了这样的眼神，似乎想起，周瑜这个堂哥，似乎对周瑜有比其他人更重要的意义，据说，长兄如父？好像上次就是因为他的眼神周瑜才没有说什么吧。

于是他轻蔑的笑笑，慢吞吞的说，

“来人，把周瑜的眼睛扒开，把周晖的眼睛挖出来，既然那么爱看，就让他好好看看。”

周瑜挣扎着想要爬起来，却没有任何用处，他的眼睛被人使劲的扒着，闭都闭不下来，他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人拿着匕首一步一步的走过去，然后慢慢的刺入堂哥的眼睛，慢慢的旋转，一点一点的将眼珠挖了出来，挖了一只再挖另一只，光用听，就知道痛的多么惨烈。他的堂哥受尽酷刑，却从未叫喊，而这次，他的喊声可谓撕心裂肺。

周围一片静寂，只有惨叫，余音不止。
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，大概久到周瑜觉得自己已经痛苦到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吧？他终于看见堂哥的眼睛被人像丢垃圾一样丢到自己面前。

曾经那样温柔的看着自己的眼睛，曾经包容过自己无数过错的眼睛。曾经看着自己长大的眼睛。

他堂哥的脸上自眼眶流出鲜血，滴在地上滴答作响，那么轻却那么清晰，他甚至能感觉堂哥身躯的颤抖。

那么坚强的人，那么温柔的人啊……

老天，你怎么舍得？

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喊，沙哑的喊声带着恨意和哭腔，

“周公瑾你就是个祸害！谁碰上你谁倒霉！你看看你！你祸害了那么多人！你怎么不去死了一了百了！你这个祸害凭什么在这里让我们受苦！你就是不详！当初你出生的时候算命早已说过！没想到伯父还是把你留到这么大，居然还让你接手周家！黄口小儿一无是处！自大狂妄害我周家满门！你只会是他的耻辱！你让周家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！”

一下子，整个大厅都充斥着周家人的谩骂。

连董卓的人都用鄙视和嘲笑的目光看着周瑜，窃窃私语的，也不过是说这样毁了一个世家的祸害。

不详，祸害……

他低着头，浑身也是颤抖，脸色煞白，却是出奇平静听着谩骂。

是啊，我是不详，不然也不会连累你们，是啊，我是祸害，不然周家也不会又灭顶之灾，我就应该相信当初算命先生的话，他说有失必有得，他说若我功成名就，必先踏着鲜血前行，听到这句话我就应该躲在家里什么都不管的，我不该不信的，我不该不信的，我不该幼稚的以为踏着鲜血前行是踏着他人的鲜血，不该自大的认为任何成功都是踩着鲜血前行的，是我的错，是我的错。

对不起，对不起，知道结局是这样的话，我一定不会因为争强好胜而跑来洛阳。

如果我死了，是不是，一切，都结束了。

周瑜只记得那时候只觉得喉咙一甜，眼前一黑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原来现在，又有人说他不祥了么，

他站在风中，微微苦笑，是了，怎么能忘了，自己不详呢？

我又害了，关心我的人么？

原来，真的是这样。

我到底是为了什么，要一次次的通过对别人的伤害来了解这一点呢？

我又能做什么弥补呢？

寒风吹过，似若无痕。